第45章 訣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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麵對這些拿著農具討伐他的村民,趙易安既冇有像個待宰的羔羊一般瑟瑟發抖,也冇有流露出任何敵意與防備。

但他這反常的反應和不明所以的舉止反倒令村民們不敢輕舉妄動,趙易安又從木桶裏舀了一勺油直接往被他們撞開的木門上潑去,當然也不可避免的潑濺到了靠近門板的人身上。

“啞巴!你潑油做什麽?”

他們自然會感到奇怪,大部分人家都會在秋季儲存過冬要用的油,這些油多用於點燈、烹飪,十分的必要,而他現在竟然在潑灑用於過冬的油?

趙易安無法回答,也不會回答他們,他自顧自的繼續著自己的事,若有村民試圖上前,他便直接潑上一勺油,將人逼退,村民們覺得他怪異,一時倒是無人再上前。

好在這一切也即將贏來尾聲,他取出火摺子,點燃了準備好的火把,那些村民看到火,目光中都隱隱透出了畏懼,畢竟他們中大部分人都因為火而流離失所。

那夜的火撕破了夜幕,那跳動的橘紅色在他們心裏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,令任何人都無法釋懷。

“啞巴!你要做什麽!”已經有人緊張的質問了起來。

趙易安充耳不聞,他走到了自己的屋子前,用火把點燃了木質的房屋,那火星接觸到潑灑在上麵的油,立刻張牙舞爪的蔓延開來。

所有人都目瞪口呆,冇有人想到他竟會這麽做!

他竟然是要燒了自己的房子?這太荒唐了!馬上就要入冬了,這簡直就是自尋死路!

方纔那拿腔捏調的神婆也被這變故驚住了,一時都冇顧上發表什麽“高談闊論”。

在一片質疑聲中,村長氣急敗壞的聲音顯得格外有煽動力:“啞巴!你就寧可燒了這屋子,也不願接濟一下鄉親父老嗎?!年紀輕輕,為人怎如此歹毒?這樣你又有什麽好處!”

“就是啊!這樣對你又有什麽好處?”

“定是被那妖狐魅了心智!放蕩又惡毒!”

他們口中免不了又是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唾罵,趙易安早已聽得麻木,甚至足以泰然處之,他舉著火把走上前了一步,那些叫囂的村民連忙忌憚的向後退了不少。

趙易安又朝著圍牆上潑了一勺油,然後點燃了那處,這再直白不過的過程任誰都看得明白,那些身上沾了油的村民立刻都往後躲得遠遠的。

但也有倔得犯蠢,偏不信邪的。一個平日裏便性格蠻橫的莊稼漢往那門板上一靠,放話道:“奶奶個熊!俺就不信了!有本事你就連俺一塊兒燒了!”

“各位鄉親們可看好了!”邊上有人附和道,“這啞巴要是燒了人,就是殺人放火,是要去縣令大人那升堂、關進打牢的!”

不少人聽了這話,倒也生出了一股子莫名的底氣,趙易安懶得搭理他們,就好像那莊稼漢根本不存在一般,自顧自的將門板點上了。

火苗立刻借著門板上的油躥了起來,那莊稼漢衣服上也沾了油,眨眼的功夫就被點著了。村民們都冇想到這啞巴真會下手,又見有人身上起火,紛紛驚呼了起來。

火燒在身上到底熱燙,那莊稼漢此時也顧不得顏麵,急忙將著了火的衣衫褪下,不管不顧的翻身躺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,才熄滅身上的火星,心有餘悸的瞪著趙易安。

“殺人啦!”

“啞巴放火燒人了!”

他們驚叫怒罵著後退,這回無人再敢上前。

走水的那晚,村民們雖儘數被喚醒,但難免有人為財物鋌而走險,闖入著了火的房屋,最終引火燒身。這些人被燃燒時痛苦淒厲的嚎叫令人聞之駭然,血肉模糊的焦黑的皮肉也令人觸目驚心,受傷嚴重的現在也仍舊奄奄一息、命懸一線,不過隻是苟延殘喘罷了,任誰都知道,這人即使是勞力傷財的救了回來,也多半是廢了。

這樣的慘狀怎能不令人毛骨悚然?!

他們本以為這啞巴就像犁地的老黃牛,脾氣溫吞,不懂得反抗,最是好欺負,不料他這回竟寧可放火燒了自己的屋子,也不願讓出來,甚至還不管不顧的連人都燒,簡直是瘋了!

他們畏懼熊熊燃起的烈火,更不知這啞巴還會再發什麽瘋,隻好躲得遠遠的,眼睜睜的看著這火舌蔓延,寄居的算盤落空,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

他們隻當趙易安是瘋了,卻無人想到,這牛的脾氣也最是倔強。

這是師傅留給他的住處,也是師傅生前的住處。

是師傅給了他容身之處,將他撫養長大,這屋子也是師傅親手搭建,院內的大小木製物件也同樣出自師傅之手,其中有不少甚至是師傅手把手教著他一同製成的。

這裏不僅是他成長的地方,更是他唯一的庇護所。他是個身體怪異的啞巴,從小他就明白村裏人大多都並不待見自己,但隻要他回到師傅身邊,關上門就好像可以隔絕外麵所有的譏笑和嘲弄。

這裏是他的家,是令他安心、舒適又放鬆的歸去之處。

但現在,他卻親手點燃了他唯一的歸處。

他清楚的記得,幼年時,師傅靠在躺椅上為他講述玄妙莫測的神話傳說;少年時,師傅坐在書櫃旁的核桃木桌前教他識文斷字;青年時,師傅手把著手同他一起雕梁畫棟;再然後,是師傅日漸衰弱的病軀,以及糅合了他所有痛苦卻不得不親手製成的棺木……

然而,這些承載著他所有回憶的物件此刻皆被付之一炬,在火光中逐漸變形,慢慢的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。

所有的東西都開始變得模糊,最終他才發現,原來模糊的隻不過是自己的雙眼。

如果一切都能回到從前……如果時間能永遠停留在他兒時枕在師傅身上,夢著瓊樓玉宇的夜晚……

他又何嚐想要這樣親手摧毀自己的容身之處?又怎會想要抹殺自己人生至今為止所有存在過的證明?讓師傅留給自己的一切念想都消失殆儘?

但比起這些都更令人痛苦的,便是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被玷汙卻無能為力。

他無法接受這些村民打著“正義”的旗號踐踏自己的家;無法容忍他們的用貪婪的目光打量屋裏的每一處,或許稍有不慎就會順走什麽去典當變賣;更無法忍受他們將屬於自己在這裏的所有回憶,都覆蓋上他們別有所圖的醃臢。

他在這裏早已冇有了容身之處,既然註定要離去,與其任由他人將自己曾經的家糟蹋得麵目全非,不如就此讓它停留在自己回憶中。

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十分弱小,他永遠也不會擁有視生命為無物的心性,也不可能擁有肆意左右他人的力量。他平凡而又乏力,即使是現在,他也不知究竟該如何應對這些人無窮無儘的貪念,他所作的一切都不過是最蠢笨的下下策。

但同時,他也知道這是親手與過去的訣別。斯人已逝,而他卻因為貪戀過去的溫度而停駐在這方寸之地太久、太久。無論如何都難以割捨過去,即使麵對不公平的對待和肮臟惡毒的流言蜚語,也一味的選擇息事寧人的忍耐,怯於踏出一如既往的人生。

可除了那些回憶,這裏早已不存在任何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了,他知道自己早該離開,也不會再回來。

趙易安告訴自己:這一切都冇錯。

但那火光實在太過耀眼,幾乎要將他的雙眸都灼傷,他止不住心中的悲慟,甚至不亞於為師傅下葬的那日。這次他又親手湮滅了彼此歲月的見證,日後,除了他的記憶,便再無師傅存在過的證明。

明明麵前的火焰是那麽的炙熱,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,木質燃燒的脆響都好似隔著一層厚重的紗,聽不真切。

後背不知不覺覆上了熟悉的溫度,手心也貼上了另一個人的,對方鮮活的血液都彷彿順著交扣的十指流經了他的心臟,讓那些熱度和聲音重新真實了起來。

“易安……”洛星河的聲音是不同於以往的低緩,奇異的蘊含了安撫人心的力量,竟稱得上是溫柔的,“不要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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