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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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子

陰雲密佈,天空中不時傳來一聲悶雷。廣邈的冥海上飄蕩著永遠也不會燃燒殆儘的鬼火,明明看著如此熱烈,骨子裏卻陰冷地讓人恐懼。

這是那場驚天動地的戰鬥過後的第五個深秋。儘管經曆了一場幾乎席捲了人族三分之一丁口的慘烈風暴,這個擁有著勃勃生命力的種族終究還是挺了過來,正常的秩序開始逐漸恢複,人們的臉上漸漸又帶上了從容。死者已逝,餘下的人爬下他們的屍山血海,開始了從遠古一直延續到現今、並將永遠持續下去的日耕而作,日落而息。

然而終究有什麽東西已經永久地改變了。

比如這片割裂成四塊的大陸,比如這冥海上永不熄滅的冥火。

“轟轟轟……”

天邊傳來的雷聲仿若神的歎息——如果那所謂的神真的有眼。

伏龍國邊境。

“起來起來!”王士官踹了踹癱在城牆邊上的二祥,“睡什麽睡?國家給你俸祿就是用來讓你睡覺的嗎?快給我起來!”

“……啊……頭兒啊……怎麽了這是……?”二祥從正啃著孃親給自己煮的雞腿的美夢中被驚醒,一睜眼就看見比往常嚴厲不少的上司,嚇得有點兒不知所措,話都說不大清楚。

“怎麽了,你還問我怎麽了?身為我伏龍**隊的一員,自當以身作則,毫不懈怠,你看看你的所作所為,簡直是在給我們三隊抹黑!”王士官橫眉倒豎,出言洶洶,更是一臉的冠冕堂皇;但二祥靈敏的耳朵還是聽見了後續的細如蚊蚋的聲音:“今兒個有大人物來了,你給我出息點兒,否則今晚胖揍你一頓!”

“哦哦哦……”一聽見大人物這三個字,二祥頓時嚇了一跳,把頭上殘餘的困勁兒瞬間哆嗦掉了。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,左顧右盼,嘴裏嘟囔著,“大人物在哪兒呢?我咋冇看見……”

“看見就糟了!”話音未落二祥的頭上就重重地捱了個栗子,“要是讓大人物看見你這副鬼樣子,別說你了,就連我都要捲鋪蓋走人!”

“這不就打了個盹兒嘛,至於麽……”二祥委屈地抱怨了兩句,卻還是抵不住心裏的好奇,手肘頂了頂王士官,“頭兒,是什麽大人物啊?”

“問那麽多乾嘛?做好你的本分!反正很大就是了!”

“……切,我看你也不知道吧,還在我這裏裝……”二祥轉頭哼了一聲。

王士官嫌棄地瞟了他一眼:“……有多大我不知道,但是聽說黃將軍今天淩晨天光還冇亮就出城門外候著了,現在人還冇來。”

“啊!連黃將軍都必須候著?難道是…是妖師大人?”二祥張大了嘴。

兩人正聊著,身畔卻突然傳來一聲沉怒的喝斥:“你們兩個!交頭接耳些什麽呢!站直了!”

王士官和二祥立刻打了個激靈,狠挺了下身軀,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方,半點兒不敢走神。二人豎起耳朵,隻聽身邊響起一陣腳步聲——為首的人步履穩健,威嚴自恃,一聽就是個軍人,還肯定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軍人。王士官和二祥二人心中叫苦,開小差被上司抓包,而這個上司的品級很有可能還……

“大人,黃某管教下屬不嚴,讓您見笑了。”粗沉的聲音從那軍人的口中道出,卻是向身邊的人請罪,“還請大人責罰。”

王士官一聽,頓時魂飛魄散——天啊,這可是黃將軍!

——自己瀆職竟然被黃將軍看到了!

二祥也是嚇了一跳,但他的心思卻始終放在黃將軍說的話上——連黃將軍都要喊大人的人,肯定就是頭兒口中的那位大人物了。倒也不知道這大人物到底是什麽模樣,是男是女,是美是醜……

“無妨,邊防艱苦,兵士們皆為常人,難免勞累過度,有些放鬆也是可以理解的,”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淡淡響起,“這幾年黃將軍獨力扛起邊防大旗,抗擊冥火,無雙也要道聲辛苦。”

“哪裏哪裏,大人說哪裏話……”黃將軍這般孔武的一個漢子,得了男子輕飄飄一句話卻是有些激動得難以自持,“能夠為大人分憂,是小的百世修來的福分!想當年大人以一己之力,將百萬妖族封印在巔峰之穀,使我人族得以延續香火,這種功德,小人就是……”

黃將軍慷慨激昂的陳詞突地戛然而止。

隻見男子緩緩伸出右手,微微凝定,做了個噤聲的動作。

“好了,我自去冥海邊走走,你們先回去吧。”

黃將軍遲疑道:“可是,大人您一個人……”

男子輕咳一聲,嗓音帶了些沙啞:“怎麽,你們莫非是欺我軟弱,擔心我的安危不成?”

黃將軍渾身巨震,忙解釋道:“小的不敢。隻是這冥海洶湧詭異,實是神鬼難測,萬一……”

“好了,就這樣吧。”男子抬頭淡淡瞥了黃將軍一眼,幽深的黑瞳裏看不到怒意,可黃將軍卻有一種自己若再多言,就會瞬間被撕碎的錯覺。暗暗打了個寒噤,黃將軍終究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,眼看就要退下。

事情突變。

“大人!請問您是那位大人麽!”

“祁無雙祁大人!是您麽!”

不知從哪裏突然衝出來兩個士兵,衣冠不整,頭盔都因為動作太急而弄歪了,然而這些都不能讓人忽視他們臉上那狂熱的表情。他們用崇拜神明的眼光死死地注視著祁無雙,彷彿要把他的模樣深深地刻在心底。

突然,二人“嗵”地一聲跪下。

“咚、咚、咚……”

磕頭的聲音如疾風驟雨般在男子身前響起,二人是如此用力,真震得這大地好似都震顫了起來。

“祁大人!冇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您的英姿!小的實在是……實在是……”二祥激動得渾身直哆嗦。

“我兄弟二人的父親都曾參與巔峰之役,若不是您最後的神仙手段,現在必定已經成了兩具枯骨了!小的對您的感激之情實在是……那句話怎麽說來著,無以言表!對,就是無以言表!請大人受我二人一拜!”說完又立刻將頭埋了下去,一副不磕到頭破血流不罷休的模樣。

“……你們這兩個,還不……”黃將軍見祁無雙被自己兩個手下堵在那裏,雖然並冇有惡意,卻還是被氣得半死,撈起手中的長刀,恨不得把這二人拍死在地上——要是惹怒了這位大人,我們這些人死都不知道在哪裏死的!這般想著,小心翼翼地用餘光觀察旁邊祁無雙的反應,卻是為之一怔。

祁無雙並冇有像黃將軍預想的那樣生氣,事實上,他那波瀾不驚的臉上似乎還因此發生了微小的變化,也說不上是哪裏變了,就是感覺更生動了一些。

他看著跪在地上的王士官二人,幽深如墨的黑瞳中彷彿有堅冰融化,睫羽輕落,嘴角微勾,祁無雙竟驀地展顏一笑——這一笑,祁無雙渾身的疏離氣息瞬間消散,真好似桃樹三千爍綻於一刹那,夭夭迷離、灼灼其華,直刺得身畔眾人神魂恍惚,隻覺眼前這人仙身如鶴,神光繞體,那所謂大羅金仙想必也不過於此。

祁無雙似是早已習慣,並冇有理會周遭眾人的癡態,將地上的二人扶起來,輕道:“令尊在何處服役?”

二祥顯然是冇想到這高高在上的祁大人竟然會問自己話,舌頭上打了絆子:“在、在黑營二隊。”

“黑營啊……”祁無雙微微頷首,眼神中竟透露出些懷念,“是個好營。想來令尊是個好兵。”

“是!啊不多謝大人誇獎……”二祥高興得眼睛都亮了。

“不過,你卻還算不上。”祁無雙語氣溫和,講出來的話卻讓二祥瞬間白了臉,“你父親當年浴血奮戰,馬革裹屍,拚儘了力氣,方纔保得人族香火有繼,也保得你一家之性命。而今雖則已少妖軍大敵,然而殘軍尚逃,野妖頻出,我人族百姓亦不時受其侵擾,傷者甚眾;冥海之陰火更是陰晴穩定,輕易墜來一簇,便可燒燬一村莊、流離其百姓。而你作為冥海守衛,若毫無法紀、懈怠如斯,安知那多少人的性命就在你一個不留神之間。”

“你等自去長官之前,好好反省下吧。”

留下滿臉羞愧的二祥和若有所思的他人,祁無雙輕輕甩了甩袍子,徑直向前方走去。

眼前是一大片漫無邊際的海洋,確切的說,是一片火海。那看似清澈的海水,其實都是高溫的劇毒液體,幾乎任何東西掉下去,都會在頃刻之間被燒得乾乾淨淨。而冥海之上,漂浮著大大小小閃爍這藍色光芒的陰火,小的如草蔟,大的如孤島,這些陰火在冥海上飄忽不定,若不幸飄來岸上,任何東西被那陰火纏住,若冇人用特殊的方法施救,都會被這跗骨之蛆一般的鬼火燒得乾乾淨淨,仿若從來冇有存在過這個世界上。

祁無雙負手而立,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人間地獄,半晌,方纔淡淡地說了句:

“出來吧,我知道你來了很久了。”

冇有動靜。

“堂堂趙翎燕趙大宗主,怎麽淪落到做這種陰傷之事的地步。”

良久。

“哼,你放心,某就算再淪落,也不至於淪落到你這個地步。”

隻見那原本空蕩蕩的空間中,卻突然多出了一個一人高的漩渦,冇過一會兒,就見一條長腿從裏麵邁了出來;再過一會兒,待漩渦初定,一個氣質如玉、形容高古的青年憑空出現在祁無雙麵前的空地之上,他下意識瞥了眼祁無雙,卻同時厭惡地皺了皺眉,彷彿看見了什麽醜惡的東西一般,索性轉過身,跟他一起望著冥海的方向。

“你又來乾什麽。”祁無雙雖然在跟此青年說話,眼睛卻依舊望著冥海,麵無表情,不辨喜怒。

“不管你的事。”趙翎燕冷冷地回答。

然後便是長時間的沉默,唯有海濤的聲音細細地在空氣中蔓延。

“你不會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吧。”趙翎燕終究還是冇沉得住氣——每年的這一天,他總是沉不住氣。

祁無雙冇有回話。

“嗬,他當年真是瞎了眼……白落得個滔天的惡名!”

祁無雙冇有說話。

“祁無雙,我一直很奇怪,你難道真的就不感到愧疚嗎?”趙翎燕猛地轉身,直視祁無雙的眼睛,雙目如炬,“——他這般待你,你的心難道是石頭做的!”

祁無雙依舊麵無表情。良久,才輕輕歎了口氣:

“每年都是一樣的說法,你不累麽。”

“累?嗬,你放心,在找出還他清白的證據之前,我是不會累的。而在那之前,每年的這個時候,我都會一次不落地來提醒你!”趙翎燕見他依舊冥頑不化,不禁冷笑道。說完這句話,袖袍一卷,一個和來時別無二致的空間漩渦頓時出現,趙翎燕忿然踏進,忍不住再回頭看了祁無雙一眼,見其依舊無動於衷,不由更是憤怒,右手隨意一揮,周圍的空間頓時急劇震動,算是臨走前給祁無雙一個別禮;做完這事,他便頭也不回地消失了。

祁無雙卻是依舊注視著冥海的方向,對於空間震盪毫不理睬——仔細一看便會發現,周遭雖然不穩,他卻連頭髮也冇有動一下。

他的注意力並不在趙翎燕的空間攻擊上,對他而言,這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,殺傷力甚至還冇有他的言語來得大。

趙翎燕總是說他忘記了,這是不對的,事實上,他從來冇有忘記過他,哪怕一分一秒。

祁無雙輕輕地閉上自己的眼睛,睫羽在眼瞼上打下濃密的陰影。將右手緩緩地觸到自己的胸口,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。

“你恨我嗎……”

“無極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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